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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0夜 天使陨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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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成功的心脏外科医生是这样一个人:当别人要他说出三位世界顶尖的外科医生时,他很难说出另两位是谁。 登顿?库利

    那是1992年,我受邀去南非开普敦参加一次研讨会,纪念克里斯蒂安?巴纳德(Christiaan Barnard)开展世界首例心脏移植手术二十五周年。

    会上,杰出的小儿心脏外科医生苏珊?沃斯卢要我去看一个两岁的孩子,他是红十字儿童医院收治的患儿,已经在那里住了几个星期。

    小病人名叫奥斯林,住在开普敦机场和市区中间一块辽阔的贫民窟里,那是一亩连着一亩的铁皮屋、木棚和帐篷,水是半咸的,几乎没有卫生设备。尽管如此,他仍是一个快乐的小家伙,油桶、铁罐和木块都是他的玩具。他不知道还有别样的生活。

    一天,他家的煤气罐出了故障,在棚屋里发生爆炸,点燃了墙壁和屋顶。奥斯林的父亲当场死亡,奥斯林的面部和胸部也严重烧伤。更糟的是,他还像马里奥一样,吸入了爆炸产生的炙热空气。

    红十字儿童医院的急诊部救了他一命,他们抢在他窒息之前给他插管通气,还用静脉输液和抗生素为他治疗烧伤。小家伙不会被外部的烧伤杀死了,但烧坏的气管和主支气管却仍足以致命。要是不用支气管镜反复清理气道内的死肉和分泌物,他就难逃窒息的命运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他的面部也严重毁坏,眼睛几乎失明,也无法吞咽食物,只能吞咽自己的唾液。他们直接往他的胃里接了一根管子,喂他流食。

    当时,苏珊恰巧在期刊上读到一篇文章,里面介绍了马里奥的伤情和我设计的管子。虽然奥斯林比马里奥小得多,她还是问我能不能做些什么帮帮他。

    我第一次见到小家伙时,他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汗衫,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,正在病房里背对着我骑一辆儿童自行车。苏珊叫了一声,他回过头来。

    看到他的面孔,我倒吸一口冷气:他的头皮前面没了头发,也没了眼皮,只剩下白色的巩膜、一只严重烧伤的鼻子和两片嘴唇。他的脖子上布满挛缩性疤痕,脖子中间有一根气管造口管。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令人心碎,那是一种从浓稠黏液中挤出的嘶嘶声,先是吸气时一声长长的杂音,再是用力吐气时一声尖利的气喘。

    这简直比恐怖电影还要恐怖,悲惨得令人难以相信。我的第一个念头是:“这可怜的孩子,他应该和爸爸一起炸死。那样也比现在仁慈多了。”

    奇怪的是,他看起来很快乐,因为他在爆炸前还从来没骑过自行车。我跪到地板上和他说话。他的眼睛正对着我,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的脸,因为他的角膜是浑浊的。于是我牵起他的小手握在手里。

    这当口,我没法做到客观。我一定得帮他,即使我不确定该怎么帮他。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。

    这时我已经是牛津的心脏外科主任了,必须赶回医院去做手术。开普敦没有韦斯塔比管,即使有也肯定无法植入,因为成人使用的型号太大了。我能不能说服波士顿的胡德实验室做一副小点的?大概可以,不过时间大概不够——要是奥斯林在接下去的两周里感染肺炎,那他肯定会死。

    第二天我就要飞回希思罗了,所以我没有到港口去吃午餐,而是要苏珊带我去看了奥斯林生活的镇子。开普敦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城市,但这时我看到的却是以前从没见识过的一面:连绵数千英亩的穷苦和堕落,走在这里最好有武装保镖的陪同。

    过几周我会再来,等我有了合适的管子和合适的手术策略——飞机上的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。我很快在脑子里想通了一切,没等飞机在希思罗机场降落,我就已经列出了详细的手术方案。

    我在三周后回到了那家儿童医院。当地发起了帮助奥斯林的募捐活动,他们也打算支付我的出诊费用。但是钱对我并不重要。我是一心想帮这个男孩,仿佛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孩子。我猜想有数千名越南儿童因为***遭受了同样的苦难,但是我没见过他们。我只见过奥斯林,我关心他。红十字儿童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也关心他。也许整个开普敦都在关心他。

    当我乘出租车从机场到达市区时,我看到一根根路灯柱上贴着“英国医生飞抵南非挽救贫民窟垂死男孩”的新闻公告牌。仿佛在叫我别有压力。

    我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了奥斯林的母亲。煤气罐爆炸时她正好在外工作,逃过了一劫。眼下她显得很消沉,几乎不怎么说话,只是签署了手术知情同意书,同意书的内容就连我也没怎么看懂。

    我们在第二天上午做了手术。我在术前修剪了成人用的韦斯塔比管,将两根支气管分管、用作气管造口的T形部件和放置在声带下方的顶端都改短了。但是即便这副改短了的成人管,也依然无法插进这个两岁儿童布满疤痕的气管里。我的目标是围绕着管子重建他的主气道。如果成功的话,他就会拥有比事故前更粗的气道。

    显然,在重建手术期间他无法自主呼吸或用呼吸机通气,于是我们决定用心肺机为他供氧。这意味着我们要像心脏手术那样切开他的胸骨。这台手术的难点在于从胸部正面的切口进入整个气管和主支气管,而这些结构都位于心脏和几根大血管的正后方。

    手术前,我已经在牛津的解剖室里对一具尸体成功操练过一遍。只要在主动脉和相邻的腔静脉周围束一根悬带,就能将它们拉到两边,露出心包的背面,这就像拉开两幅窗帘后看见窗外的一棵树一样。

    然后再在主动脉和腔静脉之间竖切一刀,就能让气管下部和两根主支气管都露出来。

    我的计划是将这些受损的气道切开,放入改短了的T-Y支架,然后我们再修补切开的气道正面,并用奥斯林自己的一片心包来盖住支架。

    这就好比在一只磨损的外套袖子上缝一块手肘补丁。就是这么简单。他的气道会在支架周围愈合,等到组织全部长好,并在硅橡胶管的周围定型,我们或许就能将这副义体取出了。

    总之这就是我的计划——也许更实在的说法是我的“幻想”,但是除我之外,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。

    切口从奥斯林的颈部——就在喉的下方开始,向下一直延伸到胸部末端的那块软骨。由于他身子消瘦,无法进食,体内没有脂肪,所以电刀径直切到了骨头,接着我们又用骨锯锯开了胸骨。我切掉他多肉而累赘的胸腺,然后切到发炎气管的上半段,整个过程,呼吸机都在通过气管造口管给他通气。在拿掉造口管、暴露气道的其余部分之前,我们先要给他连上心肺机。

    金属牵开器撑开他那布满疤痕的小小胸膛,露出更大的一块纤维心包。我切下它的正面,准备待会儿用作气管补丁;我看见他那颗小小的心脏正欢快地搏动着。我很少看见这样一颗正常的儿童心脏,我见到的大多是畸形而挣扎的病态心脏。

    当我做好切开气管的准备时,我们启动了心肺机。这下肺部空余下来,我们就能把受污染的气管造口管从清洁的术野中取出了。从造口向内看去,损伤的情况一览无余。可怜的奥斯林简直是在用一根污水管呼吸。我用电刀切开了整条气管,然后继续切开两条主支气管。

    我差不多切到了能够切开的最底位置,才终于看见了正常的气道内壁。大量浓稠的分泌物从堵塞的气道中涌出,我们将感染组织从内壁刮除,内壁不出所料地出血了。

    好在电刀终于止住了出血,于是我们将洁白发亮的T-Y管塞进奥斯林的气道,又在上面盖了一块他自己的心包。我最后调节一次这个橡胶圆筒的长度,使它的长短正好合适,然后缝合那块心包,把植入物包在里面。这个结构必须是气密的,要不然呼吸机就会把空气吹进他颈部和胸部的组织,让他像个米其林轮胎人那样膨胀起来。我们将这副崭新的呼吸管连上呼吸机,然后朝他的小小肺部吹气。没有漏气。他的左右肺都能正常地鼓胀收缩。手术室里一片兴奋。

    这个高风险的策略生效了。奥斯林的心脏脱离心肺机搏动起来,肺部开始自由起伏,呼吸机需要提供的压力也比之前小了许多。我们的麻醉医生小声说:“真不可思议,我绝对想不到这会成功。”我关闭了心包后壁,盖住修补的地方,然后吩咐住院医师放置引流管,关闭切口。

    透过手术室的窗户,我们看见奥斯林的母亲坐在等候室,她的脸上仍没有表情,身子因为恐惧而僵硬。我本以为她听到手术成功的消息会反应强烈,但她的情绪已经耗尽,表露不出释然的表情。她只是伸出手,紧紧握住了我的手。她轻轻说了声“上帝保佑你”,接着两行泪水沿着她布满痘疮的脸颊蜿蜒流下。无论如何,我祝愿她以后生活得更好。

    重症监护病房的人很高兴能把奥斯林接回去。他们的大多数病人都是来做心脏手术的贫民窟孩子,有几个护士也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。他们过去几周一直在照料奥斯林和他沮丧的妈妈,眼看着母子俩的状况越变越糟。而现在,“英国医生”飞到南非来挽救“贫民窟男孩”,并成功把他救活了。我很自豪。我想我现在该在落日余晖中打马而去。

    奥斯林一天天恢复,已经能通过脖子里面的白色橡胶管自由呼吸。他还是不能说话,但是移植了新的角膜。在呼吸的同时能够看见,他已经心满意足。这个小家庭搬到了城市外围较好的社会福利住房里,房子很简陋,但很干净,也比以前安全。

    奥斯林的身体还不稳定,一次胸部感染就会要他的命,因而在手术后的前几个月里,我经常打电话到开普敦去了解他的情况。他恢复得不错,他妈妈在服用抗抑郁药,也好一些了。于是我不再打去电话。

    十八个月后,我收到红十字儿童医院的一封信。奥斯林在家里死了,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。世界上的事,有时就是一滩烂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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