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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书网 -> 其他类型 -> 猫头鹰的万花筒

第183夜 尊重每一块基石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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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手术后,我没有从重症监护病房那里得到任何消息,这说明那个男孩的情况应该挺好。

    实际我错了,这时他们已经遇上了麻烦。不知什么原因,几个医生搞乱了临时起搏器,使发生器发出的电流刺激与心脏的自然节拍产生了耦合,造成了纤颤,并立刻引发了那种不协调的蠕动节律——那是死亡迫近的前兆。

    为了恢复心律,他们开展了体外心脏按压,直到一台除颤器被带到病床边。然而剧烈的胸部按压又使起搏器的电线从心房上脱落,虽然第一次除颤成功了,但是先心房、后心室的起搏并没有维持住。现在只有心室可以起搏了。这导致他的心输出量骤减,肾脏也停止生产尿液。

    男孩的情况不断恶化,然而始终没有人来告诉我,因为我当时正在治疗另一个严重病例。可恶!

    在这整场溃败中,那位可怜的母亲始终待在病床旁边。她眼看着他们猛按儿子的胸膛,又眼看着电流使他小小的身子从床上弹起、痉挛。

    还好他只被电击了一下就除颤了。然而除颤后的滴滴声并没有给她多少宽慰,和儿子一样,她也一步步落入了深渊。

    我看见她时,她正紧紧捏着儿子的小手,眼泪从脸颊上滚落。之前护送他从手术室出来时她是那么快乐,而现在又是这么凄凉——我也一样。我已经明白:那些重症监护医生根本不懂心脏移植的生理学原理。

    他们又怎么会懂呢?他们从没参与过心脏移植手术,所以也不明白将心脏从人体中取出会切断它的正常神经联系。他们以每分钟一百跳的速度起搏这颗血量不足的心脏,同时还用大量肾上腺素鞭策它,想以此抬高血压。这使通向肌肉和器官的动脉发生收缩,他们只关心血压而不是血流,再次造成了代谢紊乱。

    在重症监护病房看护男孩的护士看起来很急,她很高兴我能过去。那是一位干练的新西兰人,她显然不太满意监护室医生的表现。她一见到我就说:“他停止排尿了,他们却什么都不做。”接下来的一句更直接:“你要是不小心看着,他们可要毁掉你的成果了!”

    我把手放到男孩腿上,这是判断心输出量的最好方法。按理说他的双脚应该是温暖的,还应该摸得出强有力的脉搏。但现在它们却是冷的。他需要的是舒张的动脉、较小的血流阻力和较低的氧气需求量。于是我完全修改了他们的治疗。

    这下护士高兴了,那个监护室主治医师却生气了,给值班的主任医师打去了电话。这样也好。我在电话里告诉那个主任医师从家里赶过来讨论病例。

    我们已经走到了康复和死亡之间的那根细线上。病人的生死取决于专家的手段,取决于我们在之后的每一分钟、他每一次心跳期间的作为,我们必须对各种强力药物做平衡的调配,最大程度上发挥这颗可怜的小心脏的泵血能力。因为长时间连接心肺机,男孩的肺部已经发炎硬化,血液中的氧气含量因此持续下降。他的肾脏也开始衰竭,需要透析疗法:将一根导尿管插进腹腔,然后用浓缩液体让毒物通过他自己的细胞膜析出。

    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做帮手——梅奥男。我准备去值班室休息一会儿,那是住院医师睡觉的地方,离重症监护病房有两分钟路程。

    那位母亲不肯放我走。她的眼睛紧盯着我,泪水从高高的颧骨滑落。她强烈的分离焦虑几乎就要把我拉住,但这时我已经耗尽了体力,

    也害怕男孩要是死了该怎么办。她在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。虽然我想表现得和善,但现在该退后一步了。你可以说这是职业的态度,也可以说我在自我保护,也许两样都有。于是我要她放心,说梅奥诊所的医生就快到了。接着我就走了。

    午夜早就过了。值班室窗外是重重屋顶,活动室连着可以仰望夜空的阳台。这里的风景比不上夜晚的沙丘那么壮丽,但也很不错了。值班室供应果汁、咖啡、橄榄和椰枣,还有阿拉伯糕点。最棒的是还有一架望远镜,可以观星。我茫然地望向天空,希望能望见英格兰,望见家乡。最重要的是,我小小的家庭。

    我努力让大脑休息。梅奥男知道我明天早上还要给几个婴儿做手术,所以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给我打电话。我急切地想见到那孩子身体好转,想摸着他暖暖小小的腿,看金黄色的液体流进导尿袋。我还想见到他的母亲露出幸福的神情,把儿子重新放进破布的襁褓里。

    我瘫倒在床上,昏睡过去。在梦中,那一对深邃的眼睛还在紧盯着我,哀求我救救孩子。

    拂晓时分,宣礼塔上的召唤声把我叫醒。时间是五点半。重症监护病房昨晚没有打来电话,这让我有了一点谨慎的乐观。今天的几台手术都很容易:用一块补片修补心脏上的缺孔,仔细缝合,然后就此治愈,终身不会复发。父母欢天喜地。

    很快我又想到那位母亲。不知道她现在心境如何?我端着茶杯走上屋顶,看炽热的朝阳费力地爬上天空。现在的空气还凉爽新鲜,气温也还可以承受。

    到6点钟,梅奥男打来电话。他暂停片刻,重重呼吸几下,说:“抱歉用坏消息叫醒你,男孩在3点刚过的时候死了。很突然,我们救不回来。”接着他不再说话,在沉默中等我发问。

    我在行医生涯中常常接到这样的电话,这一次却使我分外悲伤。我问了他事情的经过。他说男孩先是抽搐,这可能是因为代谢紊乱,体温过高。他抽搐得相当剧烈,无法用***类药物控制。这时他血液里的酸和钾含量依然很高,因为透析还没有开始。接着就是心脏停搏,他们没能把他救回来。梅奥男一直犹豫要不要用坏消息叫醒我,他说他很同情我的损失。

    他很有心。那么,那个女子呢?他们想让我过去和她沟通吗?梅奥男认为这起不到什么作用。整个抢救过程中,她还是守在孩子的小床边上。得知孩子死亡时,她情绪狂乱,失去理智,现在依然十分痛苦。他们把小床抬到了重症监护病房外的一个单间,给她抱着孩子哀悼的私密空间。所有那些导尿管、引流管和起搏电线都要留在原处,等待尸检。

    我听了很难过:这个没有生命的婴儿,身体的每个口子都伸着塑料管,这样一个孩子,她怎么抱得下去?

    这就是心脏外科手术。对我是办公室里的又一天,对她却是世界末日。

    她像磁石一般吸引我,我却必须远离她。再过一个小时,我就要回到手术室,以最好的状态挽救另一个婴儿,那位母亲和她一样深爱自己的孩子。真是份见鬼的工作!

    我这个睡眠不足、心灵破碎的人,居然要在世界的另一头为小小的婴儿们做手术。

    我打电话给成人重症监护病房,询问那个重伤病人的情况,就是那个鲁莽驾车、撞死另外一个司机的男人。他倒恢复得不错。他们正准备唤醒他,给他撤掉呼吸机。真是讽刺。我想到那个男孩,只希望他能取代这个男人活下来。

    不能这么想。外科医生应该公正客观,不该有人性的好恶。我带着绝望的心情去食堂,瞥到那个愁苦的儿科主治医师正在大口吃着早饭。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想见他,但这不是他的错。

    做手术的人是我,我后悔没有在孩子身边整夜值守。那个主治医师看到我时,我感觉他有什么事一定要对我说。

    他告诉我,那母亲从房间里失踪了,还带走了死去的孩子。没有人见到或是听到她离开,之后也再没有人见过她。我只说了一声“可恶”。

    我不想继续这场谈话。我猜想她是趁夜色溜走的,就像她当初逃离也门,但上次带的是一个孩子,这次带走的却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襁褓。眼下不知道她去了哪里,我为她焦急不已。

    噩耗传来时,我正在为一例室间隔缺损做缝合。沙特方面的职工来医院上班时发现了他们:两具没有生命的躯体,躺在塔楼底部的一堆破布中间。她从孩子小小的身躯上拔掉了输液管和引流管,然后纵身跃入虚无,到天堂里追赶他去了。

    眼下他们都被送进阴冷的太平间,在死亡中再也不分离。身为医生,这是百分之两百的死亡率。

    如果这是小说,大多数作者写到母亲自杀、在塔楼底发现两具尸体,就会结束这场悲剧。这是两条脆弱生命的毁灭式结局。然而真实的心脏外科手术不是肥皂剧。工作还未结束,太多问题还没得到解答。经我手术的病人,尸检我都会参加。这首先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的利益:我要确保病理学家明白我在手术中做了什么,为什么要那么做。其次,这也是学习的机会,能让我看看哪一步可以做得更好。

    因为每一天、每一刻都要和死人相处,在太平间工作的人都和常人不太一样。这一点我在斯肯索普战争纪念医院的时候就知道了。那里的技术员工作起来就像屠夫,他们把尸体开膛破肚,取出内脏,锯开颅骨,捧出脑子。

    这家医院的太平间由一个年老的苏格兰病理学家说了算。他的模样很光鲜:绿色的塑料围裙,白色的威灵顿长靴,袖管卷起,嘴角叼着香烟。他一边对自己咕哝,一边记录我那个重伤病人撞死的人的死因:颈部折断,脑出血,加上主动脉破裂——都是高速撞击造成的伤害。我对于他是个陌生人,因为外科医生不会常常光顾太平间,

    那些走穴的医生也很少有兴趣从自己的失败中总结教训。那天早晨有七具**的尸体,分别摆放在七块大理石板上。我的目光立刻被那对母子吸引了,他们并排躺在两块大理石板上,还没开始解剖。

    我向那位苏格兰人解释说我时间很紧。他脾气暴躁,但很配合,在一个技术员的协助下开始了工作。严格地说只有那孩子是我的病人。他的头部先撞到地面,头骨撞裂,脑子像掉在地板上的果冻一样碎开了。

    他没有出多少血,因为他在坠楼时已经死亡。我问了一个关于脑部的重要问题:这孩子有结节性硬化症吗?这种脑部疾病往往与心脏的横纹肌瘤一起出现,它会造成痉挛,有可能促使了他死亡。

    我自己动手拆掉缝合线,打开了他胸部的切口。我之前猜想他的起搏电线脱落了,我猜得对吗?这一点已经很难判断,因为他母亲在他死后把电线都拔了。但线索还是有的:一个血块从右心房边上噗嗤一声掉了出来。从其他任何一个方面来看,这台手术都是成功的:肿瘤几乎完全摘除,梗阻也缓解了。苏格兰人把这颗心脏丢进一罐福尔马林液中,作为罕见标本放到了架子上。

    技术员急切地维持着工作进度,将腹腔剖开,取出了孩子的内脏。孩子的所有器官都前后颠倒,漂浮在心力衰竭产生的积液里,但其他方面都很正常。死因:先天性心脏病——动过手术。这时又来了一个技术员,他把脑子和内脏塞回腹腔,缝合了男孩的身体。补好头部的裂口之后,男孩被装进一只黑色塑料袋。故事结束了。

    技术员将大理石板上的血液和体液冲洗干净,男孩短暂而悲剧的一生就再也不剩一丝痕迹。这世上也没有人会为他下葬。

    我的目光被那位母亲乌黑而破碎的身体吸引,它现在**地横放在相邻的石板上,那样消瘦,却依然透出自尊。不幸中的大幸,她那美丽的头颅和修长的脖子没有损坏,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大大睁着,但眼神已经黯淡,只是定定地望着天花板。她的伤不用解剖就看得出来:一双胳膊折断了,两腿可怕地扭曲着,腹部因为肝脏创伤而隆起。从这么高的地方掉落没人活得下来,她也知道这一点。如果男孩能活下来,这一切将多么不同!看见孩子带着一颗健康的心脏长大,她会多么幸福!我看着技术员把头皮盖到她脸上,然后用一把圆锯去掉头盖骨,揭开了下面的悲惨记忆。她为什么从不说话呢?

    就像一场考古发掘,重要的线索慢慢浮现出来:她的左耳上方有一处愈合的颅骨骨折伤口,硬脑膜和下面的大脑都受到了破坏。其中就包括大脑皮层上负责说话的布洛卡区。苏格兰人将她柔软的脑子切成薄片,伤口更加显明:它一直延伸到脑的深处,割断了通向舌头的神经。这都是她在索马里遭遇绑架时留下的伤口,她能活下来真是幸运。

    这伤口也是她始终不曾说话的原因——她能理解语言,却无法反馈。我已经见得够多了。我不想再看她被挖出内脏、生命之血溅在太平间的石板上,我也不想看到她破裂的肝脏和折断的脊椎。她死于内出血,但我记得当时心想,她还是死于致命的头部伤比较仁慈。她最好在索马里就死掉,这样就不必再到也门南部受苦了。我感谢苏格兰人的配合,然后回到手术室里我的那方天地。我希望今天会好过一些,我等不及要做点好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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